-記住，下一秒，遺忘-新浪部落－東西南北客

<樹與人的對話>

還有更久更久以前，從我踏上自然之路以來，一次又一次喚醒我內在聲音，讓我渴望下輩子成為其中之一的樹族們，原來都在我心裡積存著某種能量，等待有天能為你們做點事。

所以，我必須為無言的你們發聲，在推土機還沒將你們鏟移之前，讓更多人知道你們的存在，如此美麗的存在。讓更多人懂得你們的價值，讓生命與你們連結。

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老樹的世界，就像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老人的世界。

<樹與人的對話>

<樹對人說>

我在這地方站了多少年？直到最近才有人問起這個問題。

我記不得當初是怎麼來到這座多雨的熱帶島嶼，只記得經歷了無數與狂風暴雨對峙的歲月，我努力往地底黑暗深處扎下我的根，朝光明藍天茁壯枝幹伸展綠葉，如今高壯身軀已強健得足以抵擋未來的任何挑戰。於是，歲月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年少或年老都是相對的，成長是每天要做的事。

我只記得，無形的風會隨著四季流轉，規律地變換方向；沒有定性的雲朵，有時積聚成團拔地而起聳入天際，有時散漫迷濛揮之不去籠罩大地，是最難以捉摸值得玩味的日常情趣。每當翻飛的小蝙蝠們在天光將盡前把握時間，享用飛蚊晚餐的同時，我會悄悄將自己閉合起來，等著靜默星月與夜蟲奏鳴伴我入眠。

我和另外三位同伴都以為日子會就這樣平凡地生活下去，日復一日，與地老，同天荒。直到最近，才有了意外的變化，也逼使我必須打破以往的沈默，站出來跟你們述說最近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一件事情，因為你們大多數人都不曾正視我們的存在，更不瞭解一個很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其實你們和我們的生命是息息相關的。

因為你們將跟隨著我們，死去。

在很久以前，我們總是從遙遠的距離看著你們從澄清湖附近經過，後來你們的電信公司在我們身後蓋了一座員工訓練所，於是隔著一道高牆，我們偶而參與著你們的熱鬧，也偶而接受著你們對我們的仰望與讚美。除此之外，日子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頭戴紅帽的小啄木鳥們依然天天來我們身上找蟲吃，靈巧的黑枕藍鶲依舊在交錯枝葉間飛補著蜂蝶，上百隻蟬兒蟄伏在我們的泥土根系裡，度年如日地吸允著。還有更多不可數的、超出你們眼力可見的細微生命，以我們為生活場域，蜂蝶蟲鳥彼此環環相扣，皆因為我們的存在而存在，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然而前幾年，因為你們喜歡澄清湖這附近的濃鬱綠意，我們看到西邊那一大片野地叢林開始消失，變成了一排排嶄新的別墅區、度假屋，可笑的是，你們沒有發覺到附近的綠意越來越少，就像你們沒有看到北方不到一公里遠的那一根根鎮日冒著不明煙霧的化學工廠煙囪一樣，也沒有體認到日漸消失的綠意，正代表著那些空氣污染會更嚴重影響你們的呼吸系統與健康。

更因為這一片綠林野地漸漸變成了新家園，你們希望附近的交通能更便利些，於是最近你們的鄉公所計畫從我們腳邊開闢一條新道路，以便貫通東西向的交通。或許你們的道路工程人員在規劃路線時，沒有實際到現場探查，只是光從地圖上沿著電信訓練所的圍牆南側畫出這一條新路；也或許在你們眼中，我們的存在並不重要，總之，你們開著挖土機硬是將我們所處的小山頭鏟出了一道光禿禿的泥土路面，能逃的蟲鳥紛紛走避，逃不掉的花草樹只能就此消失，只留下了露出的兩側坡面還能見到層層積累的地質歲月，其餘的，一夕間逝去。

最後剩下龐大的我們，還突兀挺立在泥濘的路邊，等候著下一步未知的命運，但我們潛藏在泥土裡，跟樹冠一樣廣袤的根系已經被斷除了一半，殘根懸露在空氣中，抓不到大地，也吸收不了水分。

有始以來，我們的身體第一次感覺到，渴。

原本以為，我們將這樣逐漸乾渴而死，或者在渴死之前被更徹底地斷根除葉，然後被搬離家園，在適應不良的異鄉，卻還是枯槁而亡。

還好你們有人發現了我們的危險處境，奔相走告引來了一群有心人，打算努力讓我們在原來的土地上繼續生活。他們說，其實只要鄉公所同意暫緩施工，給他們一點時間為我們申請保護令，然後把計畫道路稍稍修改一下，南移個幾公尺，就能創造『樹路相依』的雙贏局面。但你們那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公家單位，說是土地已徵收完畢，絕不可能重新規劃。顯然一心只想趕快開通完工，交差了事。

我想，這些愛樹的有心人士是不會輕言放棄的，因為我知道他們懂得我們生命的珍貴，更懂得人樹一體的道理。

至於，未來情勢會如何發展下去，我們其實並太不在乎，畢竟我們已經看過了無數生命的起落與生滅。也冷眼看過你們彼此的戰爭又和平、和平又戰爭，也看著你們一代接一代地，踏踩貪婪腳印，蹂躪大地，毀壞自然。

對於你們的狂傲與無知，我們知之甚詳。

只是有些事情，還是要讓你們知道，或許可以稍稍減緩你們自毀的速度。

例如，你們喜歡稱呼我們為老樹。

老，是相對於你們短暫的生命，我們隨便活個近百年，就比你們活得老，但事實上，相對於那些靜靜在深山裡活了三、四千年，被你們台灣人奉為神木的紅檜扁柏，我們這四棵不到百年的雨豆樹算是相當年幼的。所以，請不要老是用你們短淺的生命眼光來看待我們。

我們樹族是這星球上最古老、最長壽，也是最龐大的生命個體。

在這星球上生存了億萬年，我們樹族只能說，你們人族對大自然的瞭解還很幼稚，還擺脫不了宰制的傲慢心態。

例如，你們最近極度熱衷的種樹活動。

幾年前在這座島嶼時興的全民造林，政府花大錢，林農到處砍毀原生山林之後，再種上小樹苗的愚笨行為，就不提了。

這兩、三年因為全球抗暖化蔚為風潮，你們許多大企業紛紛種樹減碳響應環保，以為種越多樹就能換來更多企業社會責任的好名聲。但其中不乏許多污染大戶欲藉此『漂綠』，掩飾他們為了提高營利而持續擴廠增產污染加倍的事實，企業種樹竟變成了一種污染掩護。

你們都只是單純把我們樹族當作減少二氧化碳的工具，卻忽略了我們在大自然中豐富的生命價值，絕非單一或少數樹種就能取代的。因為自然野地的混種樹林所提供的生物多樣性環境，絕不是那些企業種樹計畫下所營造的單調林相所能媲美的，

更可笑的是，未來若真要全面落實企業種樹減碳，將這島嶼上所有污染企業所必須種植的林地面積累加起來後，是遠遠超過島嶼總面積的。你們卻看不見這個荒謬的事實，還持續在這島上，一邊種樹，一邊荼毒。

又譬如現在你們為了開闢一條新道路，必須將我們這四棵大樹趕走，然後等筆直的柏油路鋪設好之後，才在路旁補種幾棵小樹當作行道樹。

砍大樹，種小樹？你們怎麼會這麼愚昧呢？你們誰來告訴我這其中的道理？在我生命終結之前，請給我一個理由。

<人對樹說>

對不起，當我得知你們的存在時，這條粗魯的道路已經開通，你們的生命已經遭遇莫大威脅。

第一次和朋友來訪，望見你們參天身影的那一刻，心頭有種神聖的感覺升起，讓我們不約而同牽著單車，踩著靜默的步履向你們靠近。那個午后，只有微風輕撫著你們的搖曳羽葉，細碎陽光篩落樹影，四周安靜得可以。直到，一群不怕人的小啄木鳥，現身在一旁的荔枝樹林上，啄著樹皮找蟲兒，才敲破了午后的寂靜，和我們心中的聖殿幻覺。

第二次來訪，和更多關心你們的朋友一起有備而來，合力測量了你們的腰圍，估算你們的身高，看看你們是否符合我們法律的保護標準，然後，觀察周遭環境，評估道路偏移修改的可能性。隔天，地球公民協會隨即發佈新聞稿，為你們請命。

第三次來訪，我帶著報社記者前來，穿著高跟鞋的她小心翼翼踩在雨後泥濘不堪的黃土路面，一面批評著已無連任壓力的現任縣長如何如何，一面匆匆拍了幾張我們的合照，作了短暫的採訪，還笑說，找我這個瘦子來當對比，真是找對了。那一次，是我獨自抱著你的身軀，最貼近你的時刻。那一刻，我對你說，別擔心，我們來救你了。可不知為什麼，卻淚眼模糊。

過兩天上了報，我一方面開心你們應該會引來更多關注，但另一方面卻更擔憂了，因為記者認真地問過了鄉公所意見，得到的卻是官僚式的無情回應，土地已徵收，工程已發包，要求暫緩施工等候路線變是不可能的。

我開始下了班便來探望你們，怕很快就要失去你們了。

習習晚風中，獨自在你們腳邊遊走，嘗試聽見你們的心聲。但你們或許早已參透生滅，生死無懼，總是一副老神在在，再瀟灑不過的神情，減輕了我不少焦慮。是啊，只要是生命都有終結之日，但我們人族總愛追尋生命的意義，於是，在你們面前，我問自己：此時此刻，你們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是要示現什麼意義呢？

此一疑問升起的頃刻間，回憶迅速倒退。

我陸續回想起過曾經在城市綠園或自然山林中行走時，遇見的每一棵令我驚豔的、震撼的、讚嘆的大樹。

例如，風聞已久終於在不久前得以造訪的鎮西堡神木群，每一棵神木都那麼獨特，那麼令我敬畏又著迷；